我山

郭馨蔚  著 (收錄於鹽分地帶文學 第81期)


 

車子穿過新營平交道,不論小時還是現在,我們上山時都慣常走南100線,遠遠望去,隱約可以看見連綿的山脈,有圓有尖有方。以前我母開車載我回家時總沿途指認:你看你看,看到那一頂圓圓的帽子沒有,那就是崁頭山;帽子邊好大一座仙公廟,我們家就在翻過仙公廟的後頭。

我們的山嗎?我問。

過橋前山還是懸在我們正前方,我探頭出去貪看腳下的急水溪,梅雨還沒滴滴答答,颱風的雨點也尚未肆虐,從橋的兩側可以看見大塊的河床裸露著,我想像草葉在河床上彼此磨擦,烈日下沙沙作響。每過這橋,就想起我母曾說,有一年颱風來做大水災,水來得太快太急,河堤邊守廟人來不及跑,遂淹沒在滾滾泥流中,我總揣想那小廟那惡水那孤獨守廟的人,是怎麼樣在轟隆奔騰的河水中仍堅守自己的崗位?

就像我父我母守著山一樣。

車一過橋,再過頂窩,路平眼闊,我們的山依舊在那裡,掛在遠遠的天邊靜靜望著我。我其實不太會辨認方位,更何況認山,都靠那顯眼的好大一座仙公廟才識得,橘橘屋頂白牆柱,像一支生鏽的髮夾夾在綠帽子上。車速漸快,一畝畝田地從車窗外閃過去,綠油油的是稻田,白茫茫的是洋香瓜的遮棚;晚上經過時,燈火通明整夜不睡的是歪七扭八的紅龍果田。

彎進東山市區,所有有趣的東西都聚在這小小的十字路口,右轉是觀光客們買東山鴨頭的兵家必爭之地,假日大排長龍的籃記、王記、合記鴨頭都擠在短短幾十公尺一條路上。但比起右轉的鴨頭大道,我更愛左轉,肉圓、糯米腸、日喜粉圓豆花、蚵嗲炸豆腐、肉飯麵羹,排在一起多像一首高低起伏的美食交響曲。可惜我們不常左轉或右轉,總是直直前行,穿越熱鬧東山街區,過大庄轉南99線接科里,再鑽過國道三號高架橋底下。小時我總幻想那涵洞是山城大門,是都市與山城的分野。事實上,國道三號也正是東山區平原與淺山丘陵的分隔線,車子過了涵洞,坡度漸陡,一路開始盤旋而上。

鑽過高架橋後,左右兩邊好大一座軍營,大門口有阿兵哥站哨,像為了我們的山守門。不論去回,我總興奮搖下車窗朝哨兵猛揮手,多半可以得到回應,於是我便揮得更熱烈起勁。每次車過兵營,我必記得把雙手淨空,早早準備。

小時從不間斷的習慣終於畫下句點。一回我母沒空,託一個朋友從新營載我放學上山,車過軍營,我又準備搖下車窗揮手,駕駛座的叔叔忽然語重心長:你已不是小女孩了,這樣不好,會讓人誤會。

誤會什麼?副駕上的我一頭霧水,揮到一半的手僵在窗外。後來幾次再過軍營,想起那叔的話,我在座位上躊躇到底揮不揮手,車窗拉了一線,唰唰唰風灌進來車子裡,一下子崗哨就過了,我遲疑幾次後,便決定放棄。那一刻起,我隱約知道某一段可以天真無邪的時刻已被我揮霍完了,儘管要到好多年後,我才真正明白那叔的意思。

南99線到東原左轉接南104,車子急急經過東原國小,國小圍牆已拆了好些年。我小時國小放了學就在圍牆邊等我母我父來接。國小正對面柑仔店我們都叫「新店仔」,想來是不知道多少年前新開了這間柑仔店而得名,直到若干年後,小村落郵局對面開了間日發超市,甚至後來又有新穎的連鎖便利商店進駐,它仍以「新店仔」之姿屹立不搖。彼時新店仔老闆娘甚有生意頭腦,柑仔店外設有泡沫紅茶小攤,同學們放學後常擠在小攤買涼水喝,那年頭流行濃縮果汁加水稀釋還原,紅石榴、藍柑橘、青蘋果……,紅的綠的藍的都鮮艷得理直氣壯。我並不是小攤的常客,只能用眼睛想像那些五顏六色涼水的滋味。後來每過新店仔,我都彷彿闖進萬花筒般,眼前總有斑斕色彩跳躍。

車再往前,過了東原進青山,南104過茄苳溪再轉104之2,山路更見曲折。蜿蜒在眾樹懷抱中,穿過椪柑龍眼芒果荔枝,我們一路加足馬力衝上175號道路,淺山結束,現在起我們飆往真正山區。175號道路有個別名叫「咖啡公路」,沿途多是咖啡農自家開設的咖啡館,道路兩旁長滿了深綠淺綠的咖啡樹;這些咖啡樹,多半是從崁頭山後移植過來的。

我們也是這樣被移植過來的。

幼時我們家就在崁頭山後咬人狗湖,翻過仙公廟還要再往荒山野嶺前進。要進我們的山,須從兩座高聳的電塔下方穿過,滿佈碎石的道路未鋪水泥,下雨泥濘就無法外出。小孩無知的殘酷與天真使我們不懂颱風季來臨時我父我母眉間多少擔憂,只抱著黃狗,一心一意希望滂沱大雨能阻擋上學的路。現時,幾乎所有泥巴路都已覆上水泥或柏油,白的黑的顏色掩蓋了原本的土色,我們也跟著咖啡樹從深山僻嶺移植到175號道路旁。陪我們等颱風的黃狗早走了,就在我們離開之前。儘管離開多年,我仍能清楚指認黃狗埋在哪個位置。

但離開了我山,我該如何指認自己?

起霧了,我們車速愈快,像一支箭急著衝過所有雲霧,直達記憶深處。幾次彎旋,算好距離大迴轉,我駛上陡坡,上坡起步。拿到駕照後,我母第一次讓我載著新手上路,便卡在這個上坡。我母一手緊抓側邊扶把,另一手鎮靜指示我如何操弄車輛順利上坡。放剎車,踩油門,慢慢來,很好,我們家到了。

車子慢慢滑進大門,那是我第一次感覺,這裡仍是我山。

停好車,我從露臺上用力往南遠眺,從這個方向,沒有辦法看見仙公廟和崁頭山。然而轉頭往北看,大凍山正在雲的下面望著我。遠近前後,層層疊疊的山脈們在雲海裡載浮載沉,也都一齊注視著我。我平靜的與山相看,感覺到自己的內心裡,也正慢慢的長出一座山來。